维以不永伤
他费了很大周折才让医院给她换了一间朝南的房间。从此以后她就可以在下午的时候坐在窗户前面晒太阳。每天下午四点三刻他去看她的时候,她都正坐在窗前。傍晚的阳光依然明亮温暖,她沐浴在阳光里就像漂浮在细纱里一样。有时候天气晴朗,空气燥热,可她从来不把窗子打开。她的房门旁边贴着一张小小的告示牌,上面写着:
来访注意:请不要说“对不起”。
每天下午的四点三刻他都会准时出现在医院里。有时候带一本诗集,有时候带一盒巧克力,有时候带一束花。她喜欢花,厌恶诗集,对巧克力爱理不理。所以她把花、诗集和巧克力都撕成碎片,或揉成粉末,以自己的方式使它们各得其所。可他每次还是一样地带来自己的礼物:花,诗集,巧克力。他轻轻地对她说:女孩都是喜欢花的。女孩也该爱读诗。你这么瘦,不要怕吃巧克力。
然后耐心微笑,着看她把它们撕成碎片,或揉成粉末。
六点钟他准时离开。告别的时候,他对她挥挥手说:我走了啊,乖乖的,明天再见。她就扬起脸来对他笑。怀里抱着一个脏兮兮的布偶玩具,是一个叮当。她坐在一把简单的木椅上,背后是茸毛一样的金色阳光,衬出她脑袋圆圆的轮廓。为了治疗他们给她剃了个光头。她一直穿一件医院发的细条纹睡衣,那件睡衣有泡泡糖一样的难看的粉红色。那是她最讨厌的颜色。以前她是一个有长长头发、喜欢穿漂亮衣服的女孩子。可现在她剃着光头,穿一件丑陋的粉红色睡衣孤单单地坐在夕阳里。还扬起脸来对他笑。这让他每次都在转身的瞬间流下泪来。
背向她跨出门的一刹那,他轻轻地说:
宝贝,对不起。
两个月之前的一个傍晚,他把她约出来吃饭。彼时她已经和他一个星期没说话了。他们在一周前因为一件已经不记得是什么的事吵了一架,然后一直僵持到现在。两人默默吃过了饭,他照例给她点了冰激凌,看着她一勺一勺的吃完。然后说:吃完了么?吃完了就走吧。走到餐厅外面,看到鹅毛大的花朵一飘一飘的,十二月的天空开始下雪。
她穿一件玫瑰红的大衣,拿手捂了冻红的耳朵,哈着气试图融化自己睫毛上的雪花。模模糊糊听见他突然说:我们分手吧。
她把手从耳朵边拿下来,慢慢地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他重复一遍:我们分手吧。像是知道她会说什么一样,他紧接着飞快地说我保证没有另外的人存在这事和其他任何人都无关只是我和你之间的事我和你真的不合适我现在发现了我真的不适合爱你真的真的不适合爱你。
她带着哭腔大声说:为什么你现在才发现你不适合爱我?你凭什么说你不适合爱我?
他说,你要听实话么。
她点点头。
他说:我累了。她看着他,他再说一次:我累了。
我累了。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去爱你。你并不难缠,宝贝。你只是麻烦。你对我来说似乎总是太小。我永远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做得不够好让你觉得受委屈。我经常不知道我哪个地方惹到了你。我从来都不清楚你在想些什么。我不够聪明我不能明察秋毫,我问你你又从来不肯告诉我。你像一个小孩儿一样,喜欢说“不用你管”,那么从此以后你的什么事我都再也不管。一个男人的耐心总有限度,我的耐心已经消磨殆尽。我觉得我们还是早些分开比较好。你以后还可以找我,有什么困难尽管联系我。
她哽咽着说:你说你会永远爱我。
他耐心地、几乎是和蔼可亲地说:那是我以前估计错了吧。帮一个孩子长大是件很麻烦的事。我走不了一生那么长。他顿一顿,对不起。
你最后一句说什么?
对不起。
这就是你给我的交代?一句对不起?……
她的头慢慢地埋下去,然后又慢慢地抬起来。他看见自己面前那张苍白的脸,头发凌乱,瞳仁漆黑,浸满了泪水。他抬起手来要给她擦,她迅速地后退一步,脸上竟然浮起一个微笑:
说什么对不起。分就分。我又不是赖定你。
说到“你”的时候,泪水已经流了满脸。他的心突然刺痛一下,伸手去拉她。她却再度后退一步,大声叫:我不要你管!然后向后一转,飞快地跑了出去。大片的雪花湮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她向左绕过一排树丛,向右绕过一块灯箱广告,一霎时就没了踪影。他气喘吁吁地追过去,却被一辆公共汽车挡住了路。正在着急的时候,前面传来一声尖锐的刹车声。他下意识地朝那个方向看过去,正好看到一个玫瑰红的身影被抛到了空中,像一个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在飞舞的大雪里,慢慢地、姿态轻盈地落了下去。血在雪地里开了一朵花。
她没有死。只是受了重度脑损伤。现在智力如同一个四岁的孩童。可以说简单的话,但失去大部分思维能力。对过往没有什么记忆,唯一熟稔的东西只有从她床上发现的蓝色叮当布偶玩具。那是他送给她的,她一直抱着睡觉。
她不怕生,不闹,只是听不得别人说对不起。一旦听到一句,就会疯狂地尖叫和歇斯底里地哭泣。这时候医生只好给她打一针安定,看她抱着叮当沉沉睡去。现在每个照顾她的医生护士都明白这个规矩,他们在房门上钉了牌子,提醒来访的人不要说这句奇怪的禁语。可实际上没什么麻烦,起码,医生护士对一个脑损伤患者需要说“对不起”的次数是不多的;而除了他,几乎没有什么别的人来看她。
她在医院里住了三个月。这三个月他几乎每天都来看她,在下午四点三刻准时推开她的病房门,看着她在窗台前抱着叮当回过头来,用欢叫来迎接他。她怀着孩子般的热情眷恋着这个每天给她带来温情的男人。尽管她忘记了从前发生的一切。每天这个男人带来不同的礼物,甜蜜的花,甜蜜的诗集,甜蜜的巧克力。可她现在是个傻子。
她把他给的甜蜜撕得粉碎。
三个月以后,医院提出让她出院。医生对他说:她的病情已经稳定,况且记忆和智力也决不会恢复正常。在医院的三个月观察期已经过去,没有理由为了她再花高额的医疗费。医生还建议说,可以把她送到精神病人的疗养所。反正她现在是个有智障的白痴。他看着医生,一字一句地说:出院可以,但我不会让我的姑娘住在精神病院里,我要带她回家去。
他跟家里大吵了一架。父母不同意他把一个精神病人带回家里。他那时候已经在大学里找到教职,于是在附近租了一间房子,带着她搬到那里。他每天给她做饭吃,轻轻地刮她的鼻尖,捉着她的手教她做游戏,逗得她咯咯地笑。白天他去上班,中午和晚上回来喂她吃饭。虽然她很乖他也无法停止对她的担心。下了班总是在第一时间跑回家去。一天数次的奔波,日子过得疲于奔命。
他渐渐开始厌倦。有一天下午,他过去的导师、现在的领导对他说:你应该中午和大家一起吃饭。总是回家做什么。他说不出话来。领导又说:那今天晚上一起出去吃饭吧。有很多美
他不能推辞。于是和他们一起吃晚饭,然后喝咖啡,然后谈天。到了晚上回到家里,已经是十一点。他担心着她会不会饿肚子,用钥匙开了门,看到满地的水。她高高地站在桌子上,抱着那个叮当发抖,看见他马上扑到他的怀里,手臂用力到他几乎窒息。她想吃饭却不会关水龙头。他到厨房里一看,米和菜撒了一地,全都泡在脏兮兮的水里。
他没有办法。他意识到自己不可能这样和她住在一起。这样的生活迟早会把他毁掉。导师说的对,他应当和大家一起吃饭,一起聊天一起交往,而不是整日面对着一个智力相当于四岁儿童的白痴女子。他安慰自己说,他是想照顾她的。他只是力不从心。
他开始寻找一个稳妥的地方来寄放她。后来他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所在。那是郊县的一座偏僻教堂。里面有几位嬷嬷。管事的老嬷嬷一见了她就喜欢,说她可以和她们住在一起。他每年给教堂送去一定数额的钱。有空了可以开车来看她。
把她送到教堂那天,她一直安安静静。直到看着他的车子发动,她才忽然意识到他要走了,开始哭叫起来。他强忍着不去回头看她,听到嬷嬷们七手八脚把她按住。引擎发动的一刹那,突然一个蓝蓝的东西被抛到车前。是她的叮当。他仓惶地回过头去,看到了她绝望的脸。他打开车门,下车,捡起那个叮当交到嬷嬷手里,然后重新发动车子离去。
她的哭声他回了城还能听得到。
他遵守诺言去那里看她。一开始是每周一次,后来是每月一次,后来是半年一次。最后一次去看她的时候,他带了一个女]] >
我真觉得那首<屠苏酒.钗头凤>可以作为贵伉俪的骈文的总结了:)
我真觉得那首<屠苏酒.钗头凤>可以作为贵伉俪的骈文的总结了:)
在萌芽上看唯以不永伤的连载,除了书之后,却再也不忍心看下去。
最近,日子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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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日子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