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伊利亚特到特洛伊——史诗的文化变迁
从《伊利亚特》到《特洛伊》
——史诗的文化变迁
公元前六七百年前,古希腊的盲诗人荷马吟诵出了不朽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使一场持续十年的激烈战争永垂史册,使无数神祗英雄的名字在世人口中万载流传;两千多年后的今天,好莱坞的制片商拿出一掷千金的气派,将这一神话搬上银幕,打造出2004年最引人注目的大片《特洛伊》。从《伊利亚特》到《特洛伊》,这其中发生的到底是怎样的变化?从行吟诗人口中的长短句子到胶片拷贝上的一颦一笑,是真的如赞美者所言“重塑英雄的伟业,再现史诗的辉煌”;还是如批评者所说,只是一次“浮华的失足”?
I《伊利亚特》与《特洛伊》
A 羊皮纸——声光电
好莱坞的电影,特别是近年来的商业大片,无不以巨额的制作经费、强大的明星阵容、宏伟的场景布置和精致的电脑特技而著称。在《特洛伊》中,导演更是把这些因素运用到了极致。随便挑出一个角色都由明星饰演,随便挑出一个场景动用的群众演员就成千上万。在影片甫一开始,观众就可以看到骄横的国王阿伽门农是怎样带着数以万计、盔甲严整的将士来征服希腊的一个小国。而在接下来的过程中,人们更是可以欣赏到由数千万美金“砸”出来的豪华场景。无论是希腊船队的千帆竞发,特洛伊城的坚不可摧,还是皇室宫殿的富丽堂皇,太阳神庙的宏伟壮丽,无不令人瞠目结舌,无怪乎有人称之为“视觉的盛宴”。为了让影片更符合商业化的要求,制片方更是出动了好莱坞目前最当红的明星。仅海伦一角的挑选,就使大半个欧洲的姑娘们心驰神往。很多影迷慕名而进电影院,就是为了看看传说中的美男子帕里斯和第一美女海伦,到底能英俊美丽成什么模样。然而在看过电影之后,很多观众却依然认为,与影片中华丽的布局场景、闪亮的俊男美女相比,他们更怀念荷马在《伊利亚特》中沙哑的吟唱。例如,在描述海伦的美貌时,荷马说道:
“特洛伊人老一辈的首领坐谈城楼。
他们看到海伦,正沿着城墙走来,
便压低声音,交换起长了翅膀的话语:
‘好一位标致的美人!
难怪为了她,特洛伊人和胫甲坚固的阿开亚人经年奋战,含辛茹苦——谁能责备他们呢?
她的长相就像不死的女神,简直像极了!’”[1]
而在电影院的银幕上,尽管扮演海伦的女演员确实长得非常美,但观众们都觉得,她并不是自己心目中的海伦。那个海伦遥不可及,她的美貌只能作为脍炙人口的传说而风行于世间,又怎能由一张人类的脸来代替呢?同样,神武英勇的阿喀琉斯、英俊轻浮的帕里斯、老迈睿智的普里阿摩斯……众多人物纷纷现身银幕后,随之而来的反应却是褒贬不一。《伊利亚特》中永垂不朽的文字塑造出了众多栩栩如生的神和人,几个明星的个人魅力再大,也无法与传世不朽的文字相提并论。
特效、布景、化妆,还有为数众多的大牌明星,翻天覆地的宣传造势,亮闪闪的美元堆出了一部金光灿烂的《特洛伊》。相比之下,当年荷马《伊利亚特》的流传,真可以说是无声无息。荷马没有钱去做宣传,请大腕,他甚至没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去看这个世界。他只是赤足走过一座座城邦,用自己的天才将英雄们的传说声声不息的吟唱。在美元的叮当作响声中,谁又能说荷马的声音是虚弱无力的呢?这个声音已经响了两千七百年,并且我们相信,在未来也会一直响下去。
B 英雄、荣誉、命运——战争、权利、爱情
以上的六个词语,分别可以做《伊利亚特》和《特洛伊》的关键词。
阿喀琉斯是英雄。赫克托尔是英雄。阿伽门农是英雄。俄底修斯是英雄。帕特罗克洛斯是英雄。一直到希腊军中、特洛伊城里,大大小小的英雄有无数个。正是这些英雄充当这塑造历史的生力军,以至于今天,黯淡了刀光剑影后,时间仍然冲不走这些熟悉的姓名。
而在整部史诗中,“荣誉”更是一个时时刻刻被人提到的字眼。例如,赫克托尔在打败敌人后宣称:
“一位勇敢的壮士,倒死在光荣的赫克托尔手下。
将来,人们会如此说告,而我的荣誉将与世长存。”[2]
英雄世界价值观的中心内容就是timē(荣誉),他们把荣誉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维护自己的timē就是维护自己的人格、名誉和人际关系的公正。人生苦短,英雄们宁可战死沙场,也不愿庸庸碌碌苟活在人间。阿喀琉斯参战特洛伊,就注定了他死亡的命运。而他毅然奔赴异国的战场,不为别的,为的也是荣誉。
但事实上,在荷马的史诗里,有一种力量凌驾于神与人之上,即使是最伟大的英雄也无法超脱,这就是命运。人生的有限和在这一有限人生中对生命价值的索取,是荷马史诗探索、触及的一个最本质的问题。在评论古希腊悲剧时,加达默曾经说过:“人们从苦难中习得的,并不是某一样具体的东西,而是知晓作为人类的局限,知晓那将我们与神明区分开来的不可逾越的界限——这其实是一种宗教认识。”古希腊人早就发现生命短暂如白驹过隙,战争残酷如铁面无情,在苟安故土与战死他乡中,英雄们依然选择了后者。这是他们的个人选择。然而荷马仍相信,比英雄们的选择更强大、更来得不容违抗的就是命运。例如,阿喀琉斯的死就是注定的悲剧。整部史诗里,死亡是几乎所有人命定的归宿,命运安排好的生死,即使是神人也无法改变。但正是用有限的生命去抗拒无限的困苦,才体现了凡人试图冲破却又无法冲破自身局限的悲壮,这是人生的悲壮,人生的无奈,又是人生的伟大。
而在《特洛伊》中,我们看到这一切消失了。伟大的阿喀琉斯成了一个不时迷醉于女人乡中的酷哥,在需要自己出阵时就玩一阵拳脚挽回大局,时不时耍点儿小脾气,闹点儿个人主义,与敌方的女祭司在倾心交谈中一见钟情,时不时的言谈举止中还带点儿独特的个性招牌,无怪乎观众笑称,史诗中那个莽撞刚烈、英俊勇武的半人半神的英雄在电影中成了一个“漂亮面孔的愤青”。赫克托尔倒与原著中的人物还有几分相似之处,其他英雄干脆统统采取半蹲姿势,彻底衬托了此二人的伟大。堂堂一部爱琴海封神榜,最后闪耀的就只有两个名字,一个叫赫克托尔,一个叫阿喀琉斯。
说到荣誉,得了吧,这部电影里荣誉只占小得可怜的分量,剩下的都归于两个词语,一个是权利,一个是爱情。阿伽门农为什么出兵讨伐特洛伊人?因为他想统一天下,做希腊的霸主。于是种种勾心斗角应运而生,在希腊人的营帐里出现了倾轧,但这倾轧并非如荷马原著所说,出于英雄们爆烈的性格和对荣誉的追求,而是由于国王对于统一天下的狂热向往和野心下的勾结利用。伟大的国王阿伽门农在片子里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权利狂,从头到尾他的目标只有一个:让特洛伊听我的!看来看去,怎么看都不像远古的希腊人,倒颇有些当今世界警察的味道。
至于爱情,这自然是好莱坞电影最永恒的卖点。荷马在史诗中没有设置爱情。他的确在天上设置了男神与女神,在人间设置了英雄和美女。但是荷马并没有写到爱情。在他的史诗里,女人作为附庸品存在着,即便成为男性最宠爱的女奴,他们对于她的争夺仍是出于荣誉的考虑,而并非爱情。至于夫妻之间更是以责任为主,没什么爱情可言。也许在处于黄金时代的文明来说,欲望的分量要远胜过虚空的人类情感。但是好莱坞说:没有爱情,不行!于是,我们看到海伦并非由于阿佛狄洛忒的引领而与帕里斯私奔,而是由于难以抑止的真爱。帕里斯也不是那个只会甜言蜜语的王子,而是为了爱人发生了勇敢的转变。阿喀琉斯的爱情更是惊天动地:他与女奴一见倾心从此真诚相爱,为了救那个女奴竟然被帕里斯王子射中了致命的脚踝,临终前还不忘挣扎着来一句:“我一生征战,你是我唯一的安宁。”好不令人潸然泪下!然而这总让人感觉不像史诗,怎么看怎么有滥俗言情片经典对白的嫌疑,而且这次可不得了,说这话的男主角可不是一般人,叫做阿喀琉斯。
C 神和人的游戏——坠落凡间的史诗
疯疯癫癫的尼采说:“上帝死了。”在《特洛伊》里,神们没有死,但是他们集体消失] ]>